四四四

“掌柜的，来壶茶。”
在柜台后面打瞌睡的掌柜闻声抬起了头，看到已经坐在桌旁的人摘下了斗笠，正在解身上的蓑衣。
掌柜望了望门外，秋雨仍旧下个不停，甚至有越下越大的趋势。他亲自沏了壶茶，给店里唯一的客人端到了桌上。
那人冲他笑笑，掌柜才看出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，穿一身深蓝色劲装，一把旧布裹缠着的佩剑倚在桌旁，还在往地上滴水。
“掌柜的，”那人喝过茶，开口问道：“云州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么？”
“嗨，”掌柜的笑了：“客官头回来这儿吧，云州都是边城了，能热闹到哪儿去？不过也不至于没人，今天雨大，没事谁出来啊。”
“那……掌柜的在云州听没听说过，‘千面公子’的名号？”
此话一出，四周仿佛安静下来，连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都陡然远去了。
掌柜的沉声问道：“你是谁？”
那人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，答：“浩气盟，穆玄英。”
话音刚落，两人俱已出手——穆玄英拔剑出鞘，在昏暗的室内划出一道亮眼的寒光。那掌柜在掌中运气，竟空手挡开了那一剑！
玄铁的剑身轻轻颤动，穆玄英一抖手腕，再次迎上去。
两人相接数十招，谁也占不到上风。屋里桌椅碎了一地，剑气与掌劲几乎让整间屋子都摇摇欲坠。
穆玄英已被逼至门外，掌柜的一掌直取他面门而来，眼见就要退到那瓢泼的雨里，突然被一人的手掌扶住了后心。紧接着被那人向后一带，两人位置交换，那人出手也是一掌，与掌柜的杀招硬生生碰在一起。
穆玄英心里一紧，喊道：“雨哥！”
简陋的茶馆终于轰然倒塌，穆玄英冲上前去，抓住莫雨将他带了出来。
两人站在雨里，莫雨抹去嘴角的血，淡淡道：“他死了。”
穆玄英攥着他另一只手还没松开，闻言手上一抖，皱眉道：“雨哥，你怎么能……”
“怎么，要活口？”莫雨打断了他：“你知道要我来帮忙，就绝不可能有活口。”
“不是这个！”穆玄英颇有些气恼地看着他，说：“这‘千面公子’的掌法内力深厚，江湖上多少人遇上他都存了分忌惮，他那杀招，你怎可硬接！”
莫雨沉默半晌，突然勾勾嘴角笑了：“毕竟我是‘小疯子’。”
“哎……”穆玄英叹口气，突然意识到两人还在雨里站着，赶紧又叫莫雨同他回城中的客栈。
途中他回过劲儿来，笑着低声念叨：“快四十的人了，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小疯子……”

回到客栈，穆玄英叫人打了热水。对莫雨说：“你先洗，我一会儿给你检查一下有没有内伤。”
莫雨脱了湿透的外袍，听到这话转过了头：“我没事，受没受伤我自己知道。你有这功夫不如和我一起洗。”
“哼，”穆玄英根本不吃这一套，他说：“你自己是知道，但你不会告诉我。倒是你还有功夫想那些，下次就不要用这种豁出命的招来。”
莫雨笑了，他泡进热水里，说：“没有下次了。”
穆玄英没说话，最终还是脱了衣服和他泡在同一个浴桶里。
但也没怎么样，莫雨规矩地洗完了这个双人浴，等到换上干净衣服，两人都躺上了床，莫雨才从身后搂住穆玄英的腰，跟抱个娃娃似的。
穆玄英搭上他的手，忍不住又说：“你的伤……”
“不碍事，过几天就好了。”
“你以后……”
“尽量控制。”
穆玄英没别的话说了，只好说：“这次出门前，谢伯伯又与我提到让我接任盟主的事了。”
“嗯。”莫雨应了一声。
“雨哥，”穆玄英问他：“你为什么离开恶人谷了？”
“有什么为什么，”莫雨道：“不想待了就走了，有人能拦我不成。”
“他们是想推举你做谷主的吧？”
“我不做，有的是人会去做，你以为和浩气盟似的，只盯着你一个人不放吗？”
穆玄英笑起来，笑完又叹了口气：“我一直都是不想让你留在那里的，我相信你心中有是非曲直，只是行事方法不被世人所容。恶人谷里……我知道有很多心有苦衷之人，但那里戾气太重了。”
穆玄英转过身，和莫雨面对面，说：“这也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，你不该被那些东西绊住，你应该真正是自在逍遥的。”
莫雨看着他几十年如一日般明亮的眼睛，岁月似乎没在里面留下太多痕迹，他平静地开口：“那你是被绊住的吗？”
“我……”穆玄英愣了愣，随即说道：“我不是。我爹说他恨不能以浩气之身战死，我也一样。浩气盟并不是盯着我一个人不放，只是有些东西该是我的责任，我不能避着。”
“那就是了，你遇到谢渊，我遇到雪魔，走了不同的道路而已。不是那些东西绊着我，是我要带着它们的。”
穆玄英还想说话，莫雨伸手捂住了他的嘴。
“睡觉。”莫雨说。
穆玄英轻轻笑了，闭上了眼睛。

莫雨很少睡得这么不安稳了，梦里是各种支离破碎的场景。一会儿是莫家堡的那个雨夜，一会儿是大火中燃烧的稻香村，还有战乱中的破败城墙，城外遍地尸骨。
最后似乎是无可避免的，他又梦到了枫华谷。
崖边那个个子小小的孩子喊到：“空冥决就在我这里，想要你们就过来拿啊！”

莫雨猛地睁开眼，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。
穆玄英跟着他就醒了，小声问道：“雨哥，你怎么了？是不是内伤发作了？”
听到穆玄英的声音，莫雨才冷静了一点。他终于懂了，他没被什么仇恨戾气绊住，绊住他的只有生命中那一刻的苦楚，是他心头无法愈合的旧伤。
莫雨翻过身，按住穆玄英，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，含混不清地叫他：“毛毛。”
“嗯，雨哥。”穆玄英好像明白了过来，伸手擦去了莫雨额角的冷汗。
“雨哥，你已经抓住我了。”
“没有错过，你再等等我。”

转年，谢渊卸任，穆玄英接过浩气盟盟主的位置，成为武林中又一位风云人物。
恶人谷同样换了领袖，却不是人们以为的那个人，曾经的小疯子莫雨，在江湖中销声匿迹。
又十年，穆玄英从盟主之位退下，同样隐匿江湖，不知所踪。

秋雨已一连下了两天，这会儿入了夜，船上冷得很，穆玄英在火炉中添了炭，上边儿又温了一壶酒。
莫雨将他的剑磨好收进鞘中，也到火炉旁坐下，说道：“你那剑也不用，还磨它做什么。”
穆玄英说：“不用才磨，没准哪天就要用了。”
莫雨嗤笑一声，道：“轮不到你去用了。”
“那可说不准，”穆玄英拿了杯子，递给他一杯酒：“你没听说过老当益壮么？”
莫雨接过酒杯，穆玄英给自己也斟满，说：“这杯酒敬你。”
莫雨看着他，穆玄英将酒杯在他杯上轻轻一碰，又说：“敬你自在逍遥，从此无忧无虑。”
两人饮过，穆玄英又倒了两杯，说：“这杯敬你我最终殊途同归，世上善恶自有天道昭彰。”
再倒两杯，穆玄英说：“这杯……”
莫雨问：“敬什么？”
穆玄英说：“就敬这山河人间吧。”
莫雨不屑道：“山河人间有何可敬？”
穆玄英说：“敬他天高水长，山河辽阔，人间里情仇痴怨，皆成过往。”
莫雨大笑几声，一仰头将这杯酒喝得干干净净。

船外是江湖中不曾停下的夜雨，十年飘摇又十年动荡，最终也没扑灭船上那破开夜色苍茫的两盏灯。

【完】
2018.9.2
April